Futile Devices

  

  

浸没

 

 

闷热的夏季。

天似穹庐，笼盖四野。

王杰希早起出门锻炼，被告知有他的信。他接过来扫了一眼，只觉得辛苦了邮递员，邮戳显示的地域与他隔着山脉与江河。

他捏着信封出去跑步。二十五度的外温，五分钟就出了一头汗。信封上没有地址没有寄件人，也不影响他对这封信来源的认知判断，一定之论不作他想。

应该说王杰希从七年前就已经保留了收信的习惯。基本上是粉丝的礼物，俱乐部的地址是公开的，他作为队长，从来不缺乏狂热的粉丝不远万里给他寄来礼物。但问题在于，夏休期刚刚开始，他在家待了十天有余，一时兴起就买了到内蒙古的车票。

想要找到他的人总能找到他。

 

扯下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，王杰希前脚买了早餐拐进旅店，后脚手机就响了起来。他把塑料袋咬在嘴里，伸手去摸手机，扫一眼屏幕上显示的名字也忍不住笑。

“起这么早？”

喻文州实在不能算是一个勤快的人。人前他总能给人留下如沐春风的良好印象，王杰希也承认与喻文州相处十分舒服。直到两人交往了一段时间，才发现他隐藏在骨子里头的惰性，比如周末的时候早上能赖床到十二点。王杰希考虑到他实在不够强壮的身体，回回都得磨蹭不少时间威逼利诱着哄骗他起来吃饭。王杰希找到空位换了耳机戴上，顺便看一眼时间，右上角的时钟显示着早上七点零五分，无怪乎喻文州声音里难以掩盖的疲惫。

“嗯，要夸我？”

王杰希咬一口馅饼，含糊着应声顺手拿起喻文州的来信反复打量。G市的邮戳盖在十五天之前，差不多是夏休刚开始的时候。王杰希这么一推算，一时间竟想不出喻文州是怎么想着将信寄到内蒙古来的。恰好他来了，恰好就在他到的第二天。

至于信的内容，多少年了千篇一律，王杰希不看也知道。

 

头一回收到喻文州来信是在第四赛季。王杰希会定时清理信箱，他的来信就像他的礼物一样源源不断。现今通讯手段愈发发达，从短信电话到各式聊天工具，写信已经是最古老和低效的联系方式。像王杰希的信箱这样每天都被塞得满满当当已属相当少见，但毕竟是没别的法子的事情，除却对战队的支持和呐喊，这大概是粉丝表达爱意的唯一手段。

这意味着王杰希每周都能收到一箱子的告白信。他并不是个例，联盟中百来号人，同样是光鲜亮丽实力出众的职业选手，不过是数量的多少罢了。打法炫目的魔术师，从队友到敌手，一贯都是场上最抢眼的对象，塞满信箱的举动与他变化莫测的个人风格不无关系。只不过现如今他被任命为队长，责任就这么沉甸甸的压下来。对于自己的个人风格无法对战队造成实质性的提升，从队友都对他感到难受和无从配合开始，他想不对此做出改变，自己都不允许。

信的内容没工夫去看。联盟是讲究实力的地方，微草到现在仍旧是一支籍籍无名的普通队伍，没有冠军傍身，一切炫目的打法都不具备说服力。与日后五六七八赛季收到的数目相较，迄今为止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。王杰希将信件抱了满怀，回到宿舍整齐的垒在桌边，一秒钟之后吧唧摔下来一半。

他颇有些哭笑不得的蹲下来收拾，顺便扫了几眼信封上的字迹。大多是清晰而娟秀的，世界上字写的好的人成千上万，不得不说这算得上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。王杰希一边收拾一边想，联盟里大多都是写一手不超过三个好字的人。本赛季的新人暂且接触不多，在第三赛季之前，已经退役的吴雪峰算一个，呼啸的队长林敬言算一个，除此之外，包括他自己都算笔走龙蛇，一笔下去不知是龙是蛇。

待王杰希收拾完，差不多已经到了午饭的点。他到食堂打包了饭菜回来，想着回头先午睡一会儿，起了将它们处理之后就去训练室，留神瞧见最顶上的落款，一个显眼的蓝雨队徽之前竟然被他忽视了那么久。

一时间他竟感到了慌乱，但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慌乱什么。

 

两秒钟之后王杰希冷静下来，急事不可能写信，G市到B市紧赶慢赶也得一周，一周都等得了，也不差这么一会儿。王杰希将喻文州的信件取下来，摆在面前正中间的位置，随即掰开筷子低头吃饭，不看一眼。

连他自己都感觉得到今天吃饭的速度要比平日快上那么一点儿。筷子扔一边儿去，没工夫找剪刀，却又保留了小心翼翼的动作将喻文州的来信拆封。简单的字眼触及他眼球的一瞬间，薄薄的白色信纸正在灼烧他的手指，连同心脏一同颤抖了。

 

后来王杰希不止一次的嘲笑过喻文州的文笔和措辞。“烂透了。”他说。喻文州的表达看似隐晦，隐晦得奔放，王杰希不需要看第二遍就能清楚明白他的意思。

“还不如明着写一句喜欢我。”

喻文州面上浮现出了一秒钟的懊丧，紧接着迅速收敛起来，不服气的凑过去亲他：“我真傻，应该直接把自己快递过来。”

王杰希不置可否，心下已经将这句话带入当时的自己，只觉得一阵眩晕。术士这个职业，杀伤力都在二十个身位格之外，类如喻文州这个人，千里之外已经让他措手不及，更遑论彼此之间正在逐渐缩短的距离。

他只得模糊的转移话题：“别。我光是看着你的字就已经想得到你的模样了。”他没说他想着的是喻文州失望和沮丧的模样，他自我安慰的模样还有他无计可施的模样。只想着他和粉丝享受着相同的待遇，心意被石沉大海，一刻都没有考虑过其他，例如，无所事事。

或许潜意识里就已经排除了这样的情况。第四赛季的蓝雨正是改朝换代的时候，喻文州根本就直接做了战队队长，前辈退役得丝毫不拖泥带水，喻文州成天成天忙得天昏地暗。

喻文州没放松，亲他一下继续问：“嗯，见信如晤。”

王杰希点一下头，说：“看到你窃喜的模样了。”

喻文州有些无奈，说：“我可没有窃喜，寄了几年都像泥牛入海，只剩失望的力气了。”

王杰希说：“我的信箱每一天都是满的，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能看见？”

喻文州说：“我就是知道。”

 

王杰希啃完了馅饼，翘着油腻腻的指尖用剩下的手指拆了G市的来信。喻文州的声音还在耳边，很轻，恍若梦中。王杰希说你困得厉害就睡，撑着做什么。他喝一口粥，没漏听喻文州那头的轻笑声。

他以为这一回也同往年一样，喻文州在变着法儿对他说喜欢。信纸抽出来之后他仔细的检查了正反两面，确定上面一个字都没有之后，在喻文州停顿的空隙间轻巧的插了一句。

喻文州没出声儿，王杰希似乎在电话那头听见了风声。

喻文州说：“本来真的没有指望你能看见，看见了算我赢，没看见就当是条退路。”

说也难受，不说也难受，只好用这种方式，赌一赌你万分之一能够看到的几率。头一封寄出去的那一刻心底就轰隆炸飞了后悔，恨不能跳进邮筒里把信件找回来，连自己都觉得丢人，可是觉得反正大家都一样，估计你也看不到。可好运都站在我这半儿，谁知道一点小差错就让我的蓝雨蓝出现在了最顶上。不过喜欢这种事，合该不是一种公平的关系，说出来就算我赚到了。

喻文州说：“是挺丢人。不过没辙，喜欢啊。”

 

店里的客人差不多已经走光，王杰希换了个靠窗的位置。他已经吃完了早餐，要了壶红茶慢慢的喝。和喻文州的通话还在继续，他听见引擎和刹车声，还有呼啸的风声，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阳光声。十分钟后通话中断，王杰希从菜单中抬起头，瞧见喻文州带着倦容和笑容倚着车身，王杰希没漏看前头粤字打头的车牌。

半扶半抱的把喻文州弄回房间里，王杰希仍是有些哭笑不得。经过四千公里的疲累后得到的通关奖励反倒让喻文州清醒了起来，反手将王杰希压在床上亲个没完。后由王杰希拷问的时候还振振有词，说：“我说过了，寄信还不如把自己快递过来。”

王杰希屈起手指敲一下他的头，说：“签收了，闭眼睡觉。”他没想到的是喻文州当真老老实实松开手躺了下来，整个脸色都不怎么好看，显然是累得厉害了。长途跋涉的阳光，沉重的黑眼圈，疲惫的面色，而沙漠中开出花。

王杰希问：“你能睡着吗？”

喻文州说：“当然，我有世界上最优秀的魔术师。”

 

到底是疲累的，喻文州睡得很快。王杰希将原本制定好的计划全部取消，安静的在旁陪着。他想啊，配合默契的同伴，合适的接班人，两个联盟总冠军，电竞圈内的人所追求的一切大抵不过如此，二十五岁之前几乎得到了所想要的一切，何其有幸。王杰希低头看喻文州颇有些稚气的神情，睫毛投射下的阴影，双手交叠着抱住被子；想比赛开始前屏幕上转播记者采访时喻文州放大的脸，认真，有力，而同样的谦和有礼；想微草和蓝雨还没被称为死敌之前，全明星赛上同队取得胜利之后水到渠成的掌心相叠。或许称得上隐秘的心情，在你面前已经无法妥善隐藏。我这样爱着你。

 

 

FIN